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羨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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羨慕

一道推拉門隔開廚房抽油煙機的轟鳴, 戚少桐踩著平跟鞋從廚房裏端出酥脆的香炸小銀魚。

屋內的兩個男人的談話剛告一段落,室內安靜得只有電視裏的新聞聯播播報聲。

戚少桐將菜擺到桌上,擡眼看見門前透進來的光線裏人影綽綽。

“回來了?”她這麽問了一聲。

晏波和任國鳴隨著話望向門口, 任苒推開那道虛掩的門縫, 晏知時站在她的身後, 垂眸看著她微微顫動的單薄身影。

“什麽時候到的?”任國鳴玩笑說,“怎麽跟貓似的,走路沒個聲?”

任苒沒答,晏知時開口道:“我們剛到, 是電視聲音太大了吧。”

戚少桐不覺有異, 笑吟吟地安排他們落座:“趕緊坐吧,菜都涼了,我讓媽也趕緊來吃飯。”

這一頓飯是提前為晏知時外婆慶生,席間戚少桐提酒, 任國鳴熱烈捧場, 倒襯得晏波格外寡言。

他在任國鳴天南海北的吹噓中,無意間擡眼望向任苒,正好她也在看自己,晏波楞了一下。任苒在某種程度上,是一個情緒很膚淺表面的人。

她大小姐脾氣,不受一絲委屈,開心與不開心掛在臉上。

平時在長輩面前扮乖巧懂事的,偶爾跟晏知時吵架,又暴露出極度的自傲與咄咄逼人的一面, 長久下來難免惹人不喜。

但是現在, 她捏著筷子,眼睛看著晏波, 眼神深得像一口井。

他為這眼神陌生至極又隱約熟悉。

忽然腦袋閃過一個畫面,那年任苒爺爺過世,他牽著晏知時從任家門前經過,父子間說到鄰裏的閑話,突然擡頭看到草叢裏蹲著的小姑娘。

任苒在那裏聽著晏波說話,面無表情,眼神就如此刻。

晏知時這時側身夾菜擋在任苒面前,阻斷了兩人的目光。

“專心吃飯吧。”他對任苒輕聲說。

那天已經開春很久,晚上還是夜涼,吃完晚飯任國鳴帶著任苒出了門,晏波將他們送到門口。

父女倆上了車,任苒沈默地在副駕的黑暗中靜坐,任國鳴打著了火,剛剛在室內沒好意思吸煙,拿上打火機給自己點了煙,趕緊來了兩口。

這時晏波去而覆返,扶在他的車窗上:“國鳴,有空了來我辦公室坐坐。咱們聊一聊。”

任國鳴點頭應和他:“行的,哥。快進屋吧,夜裏冷。”

///

戚少桐半夜夢醒,嘴唇幹渴,睜眼發現身邊床鋪空空。

她起身到了客廳,倒了杯溫開水,一口氣喝完了半杯,又端著杯子進了書房。

書房裏電腦旁開了小盞臺燈,晏波靠坐在椅子上,闔著眼睛,揉著緊皺的眉心。

他聽到戚少桐的腳步,維持著揉捏的姿勢,問她:“沒睡?”

“都三點了,我這是睡醒了,”戚少桐打了個哈欠,說:“你們這班加得有點反人類了啊。”

“沒加班,心煩,坐一坐。”他說。

“為什麽心煩?”

“還能為什麽?”晏波簡略道,“不過是工作。”

戚少桐抿下一口水,好奇地問:“你那個大案子協助了這麽久,是不是撈出來什麽大魚?”

晏波睜開眼睛,哭笑不得道:“那都是警察的事,怎麽會告訴我?”

“那些安排下來要查的,不都是嫌疑人……”

“少桐。”晏波警告地喝止她。

戚少桐訕訕地住了嘴:“我剛睡醒腦子不清楚,又不是存心跟你打聽什麽。這不是看你不高興,想跟你調節一下氣氛?”

晏波看著妻子有些委屈尷尬的臉,心裏帶了歉意。

他緩聲道:“是我帶情緒了,快去睡吧。我一會兒也睡了,你先回去。”

晏波是連接銀行和王保華案的樞紐,是中商銀行參與的最高級別,所有的資料由他經手。

第三批名單上人員的資金往來在上周交付到他手裏,此刻被封存在辦公室文件袋裏。

也就是這份文件,像個燙手山芋,讓他日夜難寐。

起因是在數量龐大的數據表上,在被調查的一個名為鄧世為的私人賬戶往來中,晏波看到了一個眼熟的銀行賬號。

他能記那個號碼的起因純屬偶然。

當時任國鳴為了支持晏波的工作,給他沖業績,將公司的工資發放銀行改到了晏波所在行。

晏波不處理具體事物,就委托別人對接任國鳴公司的財務。

隔了幾天,營業部的領導為這一件特意來跟晏波匯報,說手續都辦完了雲雲,又不遺餘力地吹捧他: “晏副行,大客戶跑了您都能拉回來,我得替營業部謝謝您。”

晏波不明所以地問:“跑了?”

“您朋友之前私人開過卡呢,當時利息也不低,怎麽註銷了又重辦的?”

晏波當時也沒有在意,拿過申請資料看了一眼。

這果然不是任國鳴在中商的第一張卡了,被銷戶的那張銀行卡上面是一連串的8888的尾數。

晏波非常訝異,做生意的人比較圖吉利,這麽好的號碼,留點錢放著也是好的,為什麽要註銷?

他對數字很敏感,雖然後來忘記跟任國鳴再問,但是拿到資料掃到那個高調到誇張的號碼的瞬間,他一下就想起來了。

晏波一直在想,若他當時沒有好奇心下的一瞥,會不會就陷入這樣進退兩難的境遇。

三年前的二月份,那個註銷的賬戶分別以公司分紅和個人借款的名義,向鄧世為和他妻子的賬戶共轉款三百萬元。

這筆錢在一個月以內,被轉到王保華的公司賬戶上,作為房款買了兩套房子,後來王保華攜款潛逃,項目爛尾,這筆錢血本無歸。

這筆三百萬的出項同王保華的出逃、紀副行長的落馬有著直接的因果關系,任國鳴跟他認識這麽久卻從來沒有提過一句,仿佛這件事情從未發生過。

任國鳴是做建築相關,各個公司的資金情況,開發商靠不靠得住,有什麽內幕消息,他比誰都清楚。為什麽會讓朋友買年前就已經停工的樓盤?

前任紀副行長落馬,受賄三千萬的王保華案裏,多次通過房產低買高賣的方式完成差價行賄。

甚至包括花園裏,也是在王保華早期開發的樓盤。任國鳴早在近十年前就從中高價接手花園裏17號。他是不是早已是這個鏈條上的一環?

王保華的出逃銷毀了大量的卷宗和公司賬本,使很多舊案無處可查,如果能確定方向,那又是另一回事。

晏波沒有權限,也不敢再往前去調查那個註銷賬戶的資金往來,但是手裏的材料交上去,很快任國鳴就會被牽扯進來。

他能不能經住查?

晏波想,這個答案大概是否定的。

思慮起這些年與任國鳴的相處,他對晏家也是不計成本地好,卻從未開口提過一句請求。

而今這一句,想好好過日子,或許是求他高擡貴手。

是他早給自己留下的一條逃生通道。

晏波選擇將那份文件壓在了手裏,始終沒有交出去,卻也一直沒有等來任國鳴登門。

而任苒來了。

她現在幾乎每個周末都同晏知時來家裏學習,晏波只要回家,就能見到她。

任苒像在極短的時間內變了性子,安靜乖覺,主動幫家裏阿姨做家務,也沒有再對晏知時大呼小叫過。

晏波在書房加班時,任苒端著茶水前來叩門。

她動作規矩地將茶水放到桌上,狀若不經意地問他:“晏叔叔,我爸爸最近找過您嗎?”

晏波的手裏打著字,回答她道:“最近沒有。小苒,還有不久就高考了,別有太多雜念,跟知時好好學習。”

任苒落落大方地說:“戚阿姨說,高考完請我們上島玩。您那時候有沒有空一起?”

“現在還太早了,”晏波看著屏幕,耐心回答她,“還有一兩個月,也不見得能請下年假。”

“哦——”她的話音拖長,“您負責的調查那時候能結束就好了。都已經好幾個月了,阿姨說,您一直忙,也非常辛苦。”

晏波手裏的工作停下來,擡頭從屏幕轉而望向她。

任苒立即意識到自己的話越了界,她及時見好就收,聲音清朗地換了個話題:“晏叔叔,我是想問問您。等出了分,我可不可以跟晏知時辦個簽證去日本?”

“他現在日語學得可好了。我想叫我爸爸跟我們一起,他現在不怎麽忙了,早年工作環境太差,肺一直都不好,出去旅游正好休養下。您看可以嗎?”

她的眼底有奇特的光彩,說得每一句都是那樣天真浪漫,活脫脫是未經風雨,嬌養於室的少女。

晏波幾乎無法回應那樣熱切的目光,他停了許久以後,說:“小苒。等你高考完,畢了業,想去哪裏玩都可以。”

任苒的手帶上書房的門,她的神色在退出房間的瞬間沈下來,晏知時就等在門外,看著她的變化不發一言。

她擡起眼睛看著晏知時,腳步挨近,輕聲問他:“你爸爸會幫我們嗎?”

“我想跟你好好在一起。”她握住晏知時的手,像一只小動物期期艾艾地貼近他、依靠他。

她的手掌發涼,看著他的眼神卻溫熱柔順:“晏知時,等我們畢業了,就跟叔叔阿姨說好不好?”

“大學、研究生我們都在一起讀書,我們要一直在一起。”

“我真的喜歡你,晏知時。”

“爸爸媽媽都不要我,我只有你的。”

晏知時的喉結微微滑動,任苒的春衫太薄,蹭著他的手臂,能感受到她胸前的起伏。

他從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她此刻的慌亂與虛偽,她說的每句話,都是刻意哄騙的謊話。

他明明都知道,卻相信。

哪怕此刻餵進口中的是一顆裹著糖衣的砒.霜。

他反握住任苒的手掌,帶著她,沈默地擁抱在懷。

///

五月份的K省進入了汛期,連綿的大雨讓譚杳幾乎沒有一件幹的內衣。

她去超市買了新的一盒塞進書包裏,午間的時候男生跑鬧推動了書桌,透明的盒子從書包裏滑下來,“啪”地一聲落在了地上。

男生手腳麻利地撿起來,又像碰到什麽臟東西似的一下甩到她們的桌上,誇張的叫聲引得別人都看過來。

譚杳臉皮太薄,遇到這種情況不知如何處理,她低著頭,臉蛋整個漲紅,茫然慌亂間,從旁伸出的纖細手指將塑料盒拿在手上,收進了書包裏。

“是我的東西。有你什麽事嗎?”任苒毫不留情地挖苦諷刺道,“全世界的人都穿,長了眼睛沒見過?戲多到有點low了吧,同學。”

她這一招坦蕩的連消帶打,叫那個男生無話可說,草草道了聲抱歉,灰溜溜地趕緊撤了。

青春期的荷爾蒙躁動,這些都是引人遐想的花邊笑料。

任苒挺直脊背面對周邊好奇的指指點點,桌面以下,那個盒子被悄悄塞回了自己這邊。

譚杳捏著塑料盒子上的軟殼,想說一句感謝,卻在發聲時哽住了嗓子,難說出一個字。

周五月考結束,譚杳撐著傘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,遠遠看見咖啡屋的門口,站著一個熟悉的人影。

任苒在門口屋檐下怔怔地看著雨,手指夾了一支已經點燃的煙在發呆。

譚杳下意識地用傘面回避了這一幕,又突然意識到她前幾天幫過自己,這樣直接走過去好像太過絕情。

譚杳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設,才在走到她面前的時候,非常順暢地說了一句:“你怎麽在這兒?”

任苒是從很遠認出她的,回答她說: “嗯。我提前交卷了。”

她們關系疏遠,寒暄本應在這裏終止,譚杳張口想結束對話,任苒主動又問她:“譚杳,你以後想去哪裏讀大學?”

譚杳頓了頓:“我現在還沒有想法,我挺想出省的,但是有一點舍不得我媽媽。”

“你呢?”她像個朋友似的問任苒,“你想去哪?定了嗎?”

“大概是S市吧,”她神色厭倦,煙碰上唇,“對我來說哪都一樣。晏知時想回S市。”

譚杳沒說話,雨水落在傘上,劈裏啪啦得響,任苒聲音很輕地說:“馬上要畢業了。譚杳,忍了我三年,你也挺不容易的。”

“我其實一直挺喜歡你的,之前說的羨慕你,都是真話。”

譚杳想,她到底羨慕我什麽呢?

多少人想要成為任苒,她羨慕我做什麽呢?

但是她沒有問。

磅礴的雨幕使視線內的一切變得模糊不清,從遠處隱約可見一個穿著校服的男生打著傘慢慢走近。

雨傘遮住了他的臉,但是來人的步伐太熟悉,任苒認出來了,譚杳也是。

傘擡起來,晏知時面無表情地看著任苒手上的那根燃燒的煙。

譚杳看著他們對視,又好像一種無聲地對峙,任苒的嘴裏吹出煙氣,先笑起來,蹦進他的傘下,挽著晏知時的手臂,轉身對譚杳揮了揮手。

“再見啦!”

///

斜飄的雨水進了室內,淋濕了棋盤上的死局。

這個棋盤是家裏老爺子的舊物,這麽些年,除了任國鳴還摸一摸,很久沒人動過了。

老太太在旁不住嘮叨著:“不然你就跟錢敏敏把證領了吧,家裏沒個女主人,也太不像樣。”

任國鳴懷裏抱著小女兒,逗她學說話:“別管我的事兒了,不夠您操心的。”

他口袋裏的電話響起來,任國鳴將就著抱女兒的姿勢,艱難地將手機抵在了耳邊。

電話那頭,晏波的聲音有些模糊。

他說:“國鳴,你現在來找我一趟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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